Brehx

金鱼。


-37line,1w+


-小岛故事。青春期是糜烂的肉粉色创口。


*LiI'Goldfish-Nao'ymt


-我们奔跑在一片广袤无垠的悲伤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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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清。



盛暑的钴蓝细致描绘着横栏边缘,把银白色反射下的世界蒸至微熟。



湊崎、湊崎同学。



人声畸变搔挠在耳廓,她抬起眼,睫毛滚落几滴水,倒进眼底结成无色的痂。



啊。



是同班上课的同学,脸还算熟悉却对不上名字。目光关切,在湊崎潮湿羸弱的眼睑上来回拂动。



湊崎同学、你还好吗?



湊崎费力辨清她逆光下的唇形,挪着嘴唇,试图从干瘪中挤出一句谢谢,只听见胸膛绞缩拧出不堪重负的几声干咳。



没事的。谢谢。



制服裙褶泡软在掌心,湊崎攥紧手,尝试站起来,发现大腿打颤得厉害,膝盖在地砖上犯滑,软绵绵又跌落下来。暑气挤兑神经鼓噪,汗水和眼泪都跌进泳池一成不变的静谧中,淬成剔透的蓝。





为什么都看不见。




湊崎想,安静坐着等悲伤将她拆骨入腹。




为什么都听不见呢。






-



小南也来捞金鱼吧?


湊崎把凉扇别进腰缎里束系稳当,两只木碗松松叠在腕上。南微微抬头,看见青色的夏沿她的脖颈伸展,与喉舌同频,流进衣襟下摹不清的地方。湊崎的脚踝弯曲起来,在敞光处析出消瘦的莹白。


不用了。纱夏玩就好。


南的声音瓮在人潮热涨的耳语里,飘飘忽忽钻进厚重帘幔后。湊崎歪着头,把买来的水球递过去。



小南不喜欢吗?



也不是不喜欢。



南折了身子凑近,水珠下落将木屐的阴影摇松,黑色趾带交叉着,饱尝游鱼浓缩在槽水里的记忆。


只是,带回家也没有地方装它们。



湊崎眨眨眼,把手腕抬高了些。



那——换个大一点的鱼缸?



她说着,纸网耷拉下去,垂吻摇摆的鱼尾。满池的色彩晕开,和顶灯一起描成湊崎腕上了无生趣的一片红渍。



没有意义。名井说,几乎带着某种近乎尖锐的决然。不管多大的鱼缸都是一样的。



它又什么都不理解。



湊崎在那时抬了头,她想自己分明该看到名井脸上无从投射的透明泪意,看到夏夜闷热挤进对方骨骼,正在下一场痛痒难耐的急雨,那消解不能的忧愁就在往后的每一次迈步时将南牵绊。她应该见证,应该亲历,应该相互倾吐的,只是抬头时,她只是看见南,却看不见那些迟来的溃烂。



为什么看不清呢。



要是看清了就好了。





-



为什么会这样,类似的话辗转许多人口中。教导主任也好,心理咨询师也好,或者干脆就在同学间难以浇熄的窃窃耳语中交递着,好奇的,不解的,带着天真的想象力,要将这近在咫尺却浑然不觉的苦楚一探究竟。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湊崎确切感受到铺天盖地的善意在不同程度上产生微妙溶变,直到捱过好奇心的漫漫时效,才终于可以说,其实“一无所知”也将她责难又折磨了许久,让她在数次折返那片残忍的蓝时浑身酸胀,转醒时有细痛蛰伏,难堪得无处可说。



为什么要问我?你们应该去问南。拿着水果篮或者这半月的课堂笔记,其实字迹誊得工整还是潦草她都不会介意,再或者别的什么,像一束花,一句关心。但是南本身才像是稿纸上被模糊的那一块,任何有着细小关联的事无不充满嚼头,而大家都心照不宣避开了话题重心,没人真正提及,没人要去掂那份苛刻的沉重。



我真的不清楚。湊崎在以日度年的各个敲问中以此封缄,然后如期听见回声,大同小异的——但是湊崎同学,不是经常和名井同学待在一起吗?



确实是这样。湊崎垂下眼睛,努力把嘴角堆成和缓的弧度。她也是初初明白过来,有人书写爱情会说“纵使就在眼前也仍在想念”;有人无法百分百信任自己的心情,偏要口不对心,喜欢说成讨厌;也有人和谁长久相处,却遥隔一片拘谨的孤寂,看不清心磨损和疗愈的轨迹。



她想,那她对南,大概是什么都不了解吧。







-



小南、小南。



到底是要去哪里啦——



湊崎把话掷向她背影,略微有些不满,还是放任掌心局促的湿热将自己裹紧。无论将被带去何样的地方。



无论任何地方。她将这句话轻轻咀嚼过,她可以肯定自己不会介意,或许还有些隐秘在天光外的期许。名井在夏日祭的夜里将她掌心收纳得完整,木屐急匆匆悬空再坠落,与流溢满地的热闹背道而驰。



小南——友人的名字含在口中像拉出纤丝的糖,湊崎有些心急。烟花要开始了。




我们去没人的地方看。



名井在奔跑的间隙中转过头,笑声如往常每一刻一样,叩进她胸口最轻薄的骨节。





南确实是在说谎的。她哄劝湊崎同她落入一场远离人群的流放,将夜宴里盛大的张灯结彩统统拉成模糊的焦段,在此收录不得见光的秘密。



湊崎在枝桠交纵间只看见烟火模糊的尾巴,绽开片刻就被卷入寥落的云里,声响升腾时过分纤细,就连沿岸的欢呼都变得很遥远。她正要抱怨,南却适时把吻覆上她侧脸,讨巧又妥帖,揭开一场在她心里烂漫了整个夏季的花火雨。



看见了吗?



名井轻轻笑起来,两手把玩湊崎指端的僵直,纵容着有关于此的敏感和羞赧。



小南又拿我开玩笑。



湊崎抿着唇,抬手驱赶颊侧不请自来的燥热。名井笑意绵软,像在无言中鼓励它们抽条生长。



今天很开心。谢谢你陪我。南的温度泛着少女年纪绵长的热烈,精心修葺湊崎肩骨初生的棱角,几绺尾发编排了过分亲密的缠结,结发是无端联想,却顺理成章将湊崎的耳廓熨至微热。



你也在陪着我。湊崎轻声说。



要做些什么才能将这个夜晚深深铭刻,异口同声漏出的一句“今晚不要结束就好了”,笑声窸窣流遍一整个庆典,青草气味的晚风让人感到愈发昏沉,她还不到喝酒的年纪,却在懵懂间品尝到醉意。湊崎已经想好,要把匍匐脚边的花夹进日记本,在一次次回望中将此贮存和保鲜。



小南,这个——



回礼。湊崎默念道,礼物二字带着施以馈赠的微妙满足感,她微笑起来,一根细细的红绳环在名井腕间,月亮状的扣饰在她的目光下摇晃得殷切。



把它戴好。然后——



湊崎正努力与难为情作抗争,她眨眨眼睛。



需要我的时候,就抬起手臂吧。



小南向我挥手的话,我一定会来的。







-



她想自己是了解南的。她应该要比其他任何人都更了解才对。


名井家的庭院栽种劲松,荫庇家世下一板一眼的繁文缛节,昼夜不歇。恬静、高雅的,稳重、温和的。他们生产,锻造,捏塑,引以为傲,也乐在其中。


跪垫边裾已经磨花了纹理,额角的汗滴在画册里,只有劲松般的青绿色被晕得面目全非。名井曾和自己说过,其实她讨厌这个颜色。



湊崎认识平常的那个名井。名井就是大家口中的“那样的孩子”,下午两三点的阳光沿着窗檐爬上手臂,她就坐在靠窗的位置,却不会伸手拉上窗帘,同学都说小南有种近乎透明的美丽,湊崎听不明白,半边眉毛往下耷拉,从课本里抬起头问这是什么意思。有女生搭上她肩膀,笑声从袖管钻进耳窝,湊崎把目光挪近了些,对方齐耳短发里亮闪闪的挂饰在晃动。



诶——就是说。名井同学拉上窗帘的话,和被风扬起的白窗纱很搭。要是不拉窗帘,阳光就洒在身上,也很合适啦。



湊崎大约是点头了,似懂非懂的。到后来她才逐渐明晰这种夸赞里朦胧的投影,原来名井是做也可以、不做也可以的那种类型,她们说南总是温温柔柔弯着眼睛,对谁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的,睫毛微颤像个瓷娃娃,所以敛上窗纱时是恬雅的瓷娃娃,泡进阳光时是沉静的瓷娃娃,日光渲染在白衬衫上,一直照到不胜劳累,还是照不出她的情绪,既然看不清,索性不要再看。名井身上被讲究出的剔透美感原来是透明的气泡,沉浮与否都不见得多值得被关心。



可这并不是南的全部。湊崎想过要说,失重的彷徨感却更早将她攫紧,中学生间酿发的论调总是相近得碰巧,归为谗言像小题大做,称是议论却不痛不痒到难以心甘,这些对于南的摹写往往都踩在善意与恶意的暧昧边界上,湊崎的责难缺乏正当化的勇气,就堵在喉间不上不下,只在夜深时反刍成自责。



她认识南已经很久,早过发觉在晨间面包上抹蓝莓酱比草莓酱更爽口、蜻蜓越过水面是为了繁衍生息、鞠躬要把身体折成九十度看起来才够诚恳这些琐碎的事理。因为比起“さな”,她的掌心更早记住的是“みな”,她才可以掂起瞭解二字,她一定比别人都更懂得,也更想懂得。



其实南会把清酒掺进矿泉水瓶,捉弄人时的无辜神色是独一份的恶趣味,十六岁的少女会做什么她也就会做什么,湊崎的衬衫领口和她分享午后同一片光斑,味蕾品尝同一种口味的雪糕,笑声和泪意在过分年轻的错愕中也曾趋于同频,她伏下身,细细听南胸膛里的阵阵潮声,她想,南好像常常不快乐。





世界的中心是什么?南忽然问,用指甲边刮着雪糕签上的字,把“谢谢惠顾”几个字从头描到尾。



唔——你问什么?湊崎嘴里叼着竹签,回话时不时有吞音。说地理的话,球体表面,哪里有中心。



那岛对面是什么?南又问道,手撑在颈间轻轻扇着风。湊崎还是咬着木棍,目光被她腰侧微微洇开的制服布料黏住,在落日又一阵笨重的风里有些迟钝地觉察到,夏正在迫近。



不知道。湊崎耸了耸肩膀。东京吧?



生活总是四面环海,将投向天际线彼方的星点期许封缄进密不透风之中。湊崎在小岛里长大,连身体抽条的轨迹都妥帖吻合着浪潮收涨的周期,海岛的孩子同渔网里掰碎的落日很熟念,却与城市高楼林立的想象有着天然绝缘。



岛的最西端是一座售票亭,乳白色尖顶,几块漆皮在烈日灼烤下疲软地塌陷,窗口常年盛放着灌木的盈盈绿意,绕过柜台,只消递去一个抬眸,就能看见港口拴系的那些未曾谋面的自由与危险。


她听过东京的。尽管依傍海湾的生活并不需要和灿金色商业区搭建过多联系,可岛中心的书店老板每月都要去进一批新书,巷尾阿伯常念叨着想看孙女,还有住在隔壁的高湾家,家里女儿和湊崎年纪相仿,高中分班也挨得相近,只差门框同门框之间的半米不到,高湾和父亲钻进午后一艘船里,船票检录时打了孔,似乎也将片片忧虑都对折成一半,高湾父亲阳光下的铅灰色发丝和风中摇晃的手臂扎刺在湊崎微眯的眼尾。



喔,是纱夏呀。



是呀,腿一直好不利索,我们去东京——我们去东京看看。




她知道,地理教义上高亮标志说东京是日本最大的城市,可千山群岛再如何绵延也终有尽头,世界就这样拥抱着耐人寻味的宽阔,面无波澜,日复一日将悲喜翻阅。



那她想,东京要足够大才行。要远远超越那两千出头平方千米,要宽广到足以丈量生命与痛缠绵的长度,深邃到能够安置数不胜数的降落的心事。



要一路顺利喔——



湊崎笑起来,也跟着摇晃双臂。腿袜包裹的皮肤抵近自行车轮,隐隐约约生出一股灼烧般的痛感。大概是天气太热了。





名井笑了,眉眼舒展成秀气的形状,她学起湊崎含糊又不确定的口吻。


东京吧——?纱夏都知道世界不存在地理中心,怎么会不确定岛对面的城市是什么。


不知道啦。湊崎瞥她一眼,再把柔和了对方眉眼的这份雀跃收整得小心翼翼。看电视剧说的。


再说了,小南的地理明明比我好吧?上次月考可是班级前三。


名井似乎又笑了一下,摇头幅度轻微到让人拿捏不准是否该归为否决。


纱夏只是偏科。她捏着竹签的手指在湊崎面前晃荡两下。课后补习的话,很快就能跟上。



小南就是我的老师呀。湊崎这样想道,决心把撒娇耍赖的心思都放到太阳下烘晒,发顶毛绒绒贴近身旁人的衬衫布料,像某种正在讨乖的大型犬。


嗯。名井实在不好哄,开口时语气淡淡的。总感觉不够诚恳。


可是我已经请小南吃雪糕了呀。湊崎眨眨眼睛,眉头几乎快皱成楚楚可怜的弧度。


名井的头发长到锁骨下几寸,漫不经心拖拽着衬衫领口顶端散开的两颗纽扣。湊崎有时觉得,名井微笑的样子既像意味难明的引诱,也像是某种早就了然于心的宽容。


夏天很近、很近了,那种季节特有的疲乏已经提早缠上了她,湊崎看见名井闭上眼睛,笑意在唇角漫开,衬衫褶皱在阳光下剔透又饱满,计算出胸膛涨落的规律。她听见自己肋骨被突胀的痛痒一点点敲碎的声音。



就在这里吻我,纱夏。





-



湊崎把收进教材底的笔记本抽出来,淡黄色便利贴折成长条形,沿惯性滑到地板上,她伸直了手臂去捡。


从折叠的手笔就能看出纸条主人是谁,湊崎却还是让它泡进长达两个课间的等待中,看字迹裹在纸皮夹层里饱吸日上三竿的阳光,又安静地放凉。



-和我讲讲东京好吗?



她拆开纸条。油性笔勾画的小企鹅俨然站在句尾,一副忙于作揖的苦恼模样。



-那时候没能听你说,抱歉。



-现在多告诉我一点吧?







湊崎去了一趟东京,在月中旬,一个天空泛灰的下午,以一艘样貌寻常的纯色小船,而挥手送别高湾父女时咸涩的海风气味尚还铭刻在她臂弯内侧。


其实并没有太多过人之处。她把船票塞进牛仔裤口袋,看窗外笼罩小岛的阴云慢条斯理地倒流,原来横亘视网膜终端的天际线外还有更新、更长远的线。天空终于宽广到再无法用双眼追索和丈量,云层光泽匮乏的接面里刺出的一小块青蓝,为什么这会令她感到有刺痛突胀,几乎想要流泪。


东京就是那样的城市,崭新的,繁盛的,载录数以万计的梦。湊崎将游走在地丛中高耸入云的诸多金碧辉煌的一天视作浮光掠影的梦一场,返程时蒸汽船的鸣笛和隔窗外的萧条涛声就是梦的呓语。


总有说法,说东京是让人迷失的地方。湊崎去了市中心的购书中心,仅仅片刻的打量就能让岛内书店的书橱显得暗淡无光。服装店、漆上新皮的零售机、在天桥上俯瞰十字路口不息的人流,东京很美,一种理所当然的美。


湊崎几乎能看懂这份纯粹,却如何也装不尽。东京固然是美丽的,却也因剥去任何的理想美化而变得赤裸、直白和单薄。她弄不懂,人们爱的是浮萍般飘摇的想象,还是实实在在的东京这座城,毕竟想象总是美好得远甚于其本身,她也不懂,自己喜欢究竟的是岛外鲜亮而崭新的人与事,还是只是拾级而上的那段路程。



船停靠在小岛西端的港湾,船锚抛进海面的声音正好切进腕表的整点,准点抵达。返程中不断漫涨的迷惘让她没由来地有些发冷,湊崎踩下阶梯,小跑到岸边找到自行车。



她想要见南。



毕竟,毕竟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她总是得空可以和南讲述一些连她自己都陌生的情感,讲一些蓦然间远到千里外、仿佛不是这具身体方才体会过的经历,累了也好、难过也好,和南撒撒娇就好了。



晚霞晒成她颊侧的殷红,脚踏板从轻盈踩到滞重,圆轮表皮的粗砺替名井家外院的花圃松了好几趟土,南却只递来跌落在木格纹推门中缝里的一个垂眸。



她想要见南。只是想要见面而已。



名井跪坐着,被尚留余温的日照粘贴成屏风上倨傲的剪影,一动不动,面无悲喜。湊崎想到历史讲义上,战时诸多黑白色调的陈列,里面有一张穿和服的女人,金银首饰皆散乱失序,被炮火腌至外衫褴褛,唯有一双眼睛,像是流浪在漫天硝烟之外,不近尘事的凉刺破了老旧的黑白映像,直直沁入湊崎微顿的墨水笔尖。


为什么忽然间名井变得与那个女人何其相像。名井那张未施粉黛的、透着瓷粉色光泽的脸分明未曾嗅闻过一星半点的战争。为什么她明明探不清感情起伏的纹路,却又好像听见遥远而干涩的哭声。




纱夏。先走吧。


名井应该是微笑了一下。





庭院安静下来。缓慢地回归到无人言语的静止之中,终于静到难以忍受任何一次细微的碎裂。






 

-我一直、一直都在这里。



纱夏。



-我可以听你的心事,可以陪着你,可以逗你开心,也可以帮你擦掉眼泪。



纱夏?



像有数万只蝉投诚于夏的枝桠,湊崎的衬衫袖口糅进凉白开刷洗过潮热的气味,她抬手,想把夏天推得远一些,有一种与年纪脱节的预感诞生,要她痴痴坚守这份早熟的痛。似乎只要一切都未曾谋面,也就不会有失之交臂。



-为什么你明明在哭,却没有声音。为什么你不想被别人找到。




纱夏。最近怎么总是走神?




扇叶发出磨损严重的吱呀声,将体育课单调的课间休憩拉成滚轴播放,名井还穿着长袖制服,开始戴更多的手饰,她用笔杆敲敲作业本,语气里带着些埋汰,就在破旧老风扇的转动声里忽闪。夏日祭那晚送出去的手绳乖顺地伏在众多饰品中,像蜿蜒腕骨的一条赤蛇。




-如果是你。只要是你。




-向我招手的话,我一定会来的。




小南。



湊崎听见自己的声音,搁浅在无尽的蝉鸣中。她确信自己正在恳求。




如果发生什么事情的话。



一定要告诉我,好吗?





-




逃跑吧,逃跑吧。


名井坠落在凌晨时分洗浴室冰凉的瓷砖上,把反复的争吵反锁在门外。一扇薄得形同纸糊的门,家里整套精装成清雅矜贵的传统日式风格,却忘了在她房间的停摆口加上防护罩,恶意自隔门外破洞的两颗心里渗出来,沿着门缝漫进来,变成铺天盖地哭泣的海。



她不知道为什么承诺过相爱的人会变得那么歇斯底里,要依仗着彼此中伤聊以取乐;为什么明明疲惫得再无法承受,却还是要掏空整夜去缝补,捱到白天摇身变作眷侣一双以粉饰生活的太平,不曾有丝毫羞愧。就好像那些无意间流进她房间、她耳里的相互撕咬从未在辗转难眠的夜拧过她的神经。



你们还好,你们还能继续,那我呢。名井想质问,也想愤怒,饭桌上的气急只被视作是一种稚气未脱的固执,母亲要她继续学芭蕾,父亲对课程占用茶道的训练颇有微词。南是要成为大和抚子式的人、南应该被送到荷兰深造。


名井感到自己坐着的木椅正在渐渐腾空、抽离,只对这场逐渐泡发的对峙投去漠然的一眼。她学会接受,或许就像自行车轮在街灯下铺设出一条规律而惨白的航道,她的人生也会如芭蕾课上那样,被练到耳朵生茧的乐曲掰成最柔软妥帖的形状。其实她还想开口的,一个最轻、最浅的诘问,你们什么时候才能老老实实地填补自己心上的洞,而不是总假装它们并不存在?



她阖上眼,不消刻意去回想是在哪里看见那条皎白如彗星尾巴的人生轨道,既定的、平顺的、绝望到静音的,都寄放在湊崎的自行车后座。


凑崎纱夏,一个近得折手可触的朋友,一颗格格不入的热带植株。她和湊崎的亲近不是什么秘密,认识的年岁长到过问结交理由都显得意义匮乏,湊崎显然成长在不缺光热的环境,以正直踏实地生活下去为信条的家庭无法滋润歪斜的阴翳,她几乎从小就是那个样子,笑嘻嘻帮忙拍掉摔倒同伴身上的土,再把挎包里的糖掰上一半递过去。自己喜光好暖,身边的朋友也都散发着融融暖意,唯有名井不一样,这是她所有朋友中最特别的一位。



名井很难开口对她说,其实有时自己觉得过分潮热。因为瓷娃娃的缘故,她对谈论并非一无所知,瓷娃娃也没什么不好,看起来沉静而无辜,也没谁会预想内里正飘过一场密谋的云雨,一次无害的自我放逐,无关紧要。湊崎这颗植株令她着迷,茁长的叶、坚韧的茎,像在风中捎来盈盈摇摆的一个微笑。湊崎也令她烦恼,热带植物生来喜光,想供养就要拉开窗帘,可阳光过久的停留显得不怀好意,浸泡其中只令人徒生刺痛。她无法再纵容贪恋丛生。



痛苦是否有比较级。瓷娃娃的痛苦是否总带着惹人爱怜的观赏性,观其燃烧、任其毁灭也成为美的一种,却罔顾这些再渺小、和其他更大更深切的悲凉相比轻如齑粉的痛苦,其实也是血管里真实存在的郁结,不该被轻贱着一笑揭过。

名井听见好多个凌晨被刀刃撕碎,男人和女人伫在极与极的两端,黏成监护人身份的莫比乌斯环,她的影子就凝在圆环的连结点,无路可循,更何况她哪里都不想选择,而窃听快成为一份谋寻自我保护的恶习,她当然对争执与谩骂感到害怕,却更害怕水流动荡会无意卷走了谁,昨天碎掉的是花瓶,明天晚上会不会就是母亲的手提包。


她无法再放任恐惧滋长。








纱夏。



午休钟点已经过半,湊崎伸手拨动运转不灵的空调扇叶,在窗檐落空的一道缝隙听见上涌的蝉声,夏天来了,切切实实。名井就在这时忽然叫住她。



我想喝草莓牛奶。她说。



怪要求。但鉴于南总是善解人意帮她在小卖部带东西的那一个,南也并不经常向她提要求,加之此时对方脸上读得出些微撒娇意味的笑容,湊崎只得耸耸肩膀,扫一眼课室里零零散散埋首在桌面休憩的学生。



好吧。常温还是冰镇?


冰镇吧。


嗯。啊——湊崎伸长手把窗户缝拉严实,语气抱怨道。真热啊。


是啊,真热。名井小心捻着长袖袖口的边线,点头幅度很轻微。夏天到了嘛。





纱夏。


湊崎扭过头来,她已经走到门口,课室外骤然拔高的温度拉长了晕眩感,神经鼓动突兀敲打着额间,她要眨眼得用力,才能将那些对晴空纠缠不放的噪点抹干净。



怎么了?



没什么。名井摇摇头,朝她微笑起来。



纤细的红绳蜷缩在几条链状饰品之中,招手间飘起一晃而过的亮色,刺在湊崎略微失焦的蜜棕色瞳孔。



谢谢你。她说。





-





不是说过吗?可以依靠我的。



需要我的时候,只要抬起手就好了,你向我招手的话——我就会向你飞奔而来。会用最快的速度到达你的身边。




我要怎么做才好?



我为你做些什么才好。




湊崎从没有过像名井一样的朋友,同一所幼儿园的隔壁班小孩,蓝制服、黄洋帽,长着一张全世界小孩通用的,不谙世事到分外圣洁的脸庞,名井像是她自孩童时期就撒下的向日葵种子,她期待阳光将她们温暖环抱的那天快快到来,却又觉得,就算向日葵种子里抽长出的不是向日葵也可以。


不是烂漫成诗的热忱也可以,寄居在名井胸膛里的少女心事可以是阴恻恻的一场雨,伞戳着伞摩肩擦踵时轻轻拂过的一句“借过一下”,她是一阵雨夹雪,是玻璃盏里燃烧的蓝色火焰,是挽至手肘的沾了水的衬衫袖口。


而湊崎无需做任何事。南不需要别人保护,显然她可以照顾好自己;南有自己的日记本,有着和所有为世事所困的个体相似却又各带迥异的诸多迷思,她其实很爱笑,偶尔也流泪,笑意是如何在她鼻梁和上唇的痣上延展,泪水也就如何滑过同等的轨迹,抚慰她受伤后倔强的颚骨。



我以为我瞭解你的,我多想瞭解。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连她们口中同你很是亲昵的那个“湊崎同学”也不告诉,或者问题的指向其实存在偏差,应该这样问:我又是为什么选择了沉默。


湊崎想,或许她只是没有勇气,确认生活正在下沉到真实之中,才选择一种更简单的方法,把困惑分成小份吞服,佯装无知无觉,扮演与南粉饰生活太平的最称职共犯。


为何不拉住你的手,为何不将你拥抱,为何不敢过问你夏天仍然选择穿长袖的理由,不去掀开那些饰品背面,检查是否蛰伏着细密的肉粉色疤痕,洩露主人所有的难言。青春期的孤独是一场海啸。






你们有谁见过南吗?



-我可不可以陪在你身边。



快上课了。预备铃声响过一遍,湊崎实在无法忍受那些口吻迷惘着称不清楚名井行踪的话语在她脑袋里反复钻凿,她从后门跑出去,竭尽力气,很快就跑至气喘吁吁。她还要快一点、再快一点。今天教室的空调不太灵敏,再晚一些的话,牛奶就不凉了。



像是对钝于察觉的惩罚,于是南就以一种堪称优雅的姿态,在湊崎战栗的瞳孔中笔直下坠。午后荡漾着微光与清波的池水旋即变换成了不透光尘的无垠黑洞,她想说话,深不可测的恐惧却令她寸步难行,她想说对不起,你不要去。


平面荡起一阵银色水花,南小小的身影从漩涡间消失。



一劳永逸的逃脱,多狡猾啊。



-我可以陪你一起笑、一起哭,我总是想要弄懂你,也无数次袒露自己希望你来明白。



铁丝网分割下的泳池水波消弭,平静得如未曾发生过任何事。那份静谧而凉薄的蓝让湊崎眩晕不止。




-可不可以告诉我,你有多难过?





-



让一让、烦请让一让。


三楼、麻烦按一下三楼。


电梯开缝的动作过于温吞,着条纹病服的青年走进来,拖着吊瓶的手臂卷起舱室里小小的骚动,无论男女都自发向内壁方向挪动,盛放湊崎眸光的那双皮靴移了位,她回过神来,努力与拥挤错位,把怀里几支康乃馨护好。



五楼距顶楼天台只有一层,与天空亲近得更理所当然,和住院部门口攒动的人流隔着模模糊糊的一片遥远。


走廊总是不允许奔跑。询问台那个名牌磕坏了一小角的姐姐说,这意味着除去紧急情况,人们要允许自我修补的过程是平和、甚至可能是缓慢的,不要催促,要给病者充足的时间。


湊崎对这段话有些说不懂的喜欢,或许因为她总觉得再急匆匆赶路的人也有放慢脚步的自由,而那些本就不喜欢奔跑的人,也要有选择行走或是奔跑,前进或是后退的权利才对。


她小心踩过走廊到房间那段已经走得很熟念的路,淡粉色花瓣的馨香烙进衬衫外侧,像对这种规律的课后探望的一种誊写。





我进来了哦。湊崎轻轻推开门。



名井坐在床上,拾过柜头上的书签为书标好页,偏过头来对湊崎微笑。



你来了。名井将书推进被褥的素色褶皱里。今天的地理课有好好上吧?



嗯。当然。我给你带了笔记。湊崎把肩包和花束摊在桌面上。



那就好。名井坐直起来,伸手调整床身的高度。



今天感觉怎么样?



湊崎用指腹轻轻剐过瓣面上新生的露水,走近花瓶,挑掉几支逐渐干瘪的,把新花插进去。



嗯,好多了。



是吗。


湊崎把枯败的部分捆成一束待掷品,堆在门靠里的墙角。她在床尾坐下来,看见名井的目光泊在窗外,今天充盈的是空无一物的淡蓝色。




其实我,偶尔会对纱夏感到轻蔑呢。



嗯。



因为和纱夏在一起总是很快乐。有时会产生,‘也许真的能抓到幸福呢’,这样的感觉。但想象总是很糟糕。



没有道别就想先逃掉了,纱夏该生气了吧。



名井说着,手指轻轻平抚被单皱缩的印痕,笑里有些解脱般的歉疚。



我是不是很自私?



湊崎挤出一些勇气抬头看她,名井浸泡在未经折叠的苍白憔悴中,只留下一滴平静的泪。她好像依旧活在那场落水里,不曾被真正捞起。



湊崎应该要开口的,腹稿反反复复织作了几十遍,决心和诚意却临阵倒戈,要她食言,要她在名井晚来而沉重的剖白里三缄其口,她甚至不能买来向日葵做赠,因为冰凉的悔意食髓知味,总会在她余光每一次途径这种寓意温暖的植株时潜入脑海,要反复折磨她曾许下的那个“要和南一起奔跑到任何地方”的愿景,观赏完流了一地的憔悴,才足够满意。




对不起。我不知道。湊崎说,声音细若呢喃。



我知道、我什么都没办法为你做。但是、但是。




应该是我不能没有小南才对。





纱夏哭了。比言语更局促的泪像带有难以描摹的热量,在透明的下坠中将白床单焚烧。纱夏总是哭得更多的那一个,从幼儿园开始就是这样,看见摔伤的雏鸟要哭,解不开谜题结尾也要哭,这样的爱哭鬼纱夏竟然在国中时做过别人的英雄,罔顾代价是小指上永远臃肿的一块烟灰疤。


纱夏以后也会成为这样的人吧?那种即使泪水模糊了视野,也不会停止奔跑的人。



纱夏。



名井的目光静静游移至窗台,花纹繁复的纱帘被风簇拥,缓缓飘动。阳光倾泻,窗纱与光斑一同浮动。


锈迹斑斑,一如她们人生中规律到渗出惨白的既定航道。



我们去东京吧。



海的另一面,不管是东京,还是其他什么地方。



穿过海,离开这里。



我们一起。



湊崎低下头,泪水饱和的视野里结出了鲜艳的色块,她用力揉着眼睛,迷蒙中似乎看见有金鱼从水缸中一跃而出。


弦月般柔和的弧度,烈焰色的尾巴,坠地时有水滴摇摆,不偏不倚正吻中她的耳廓。一阵突兀的耳鸣再次将思绪抽至真空。


玻璃缸碎成满地的彷徨,金鱼游离一处天生的逼仄,向着灰蒙蒙的未知徜徉而去。




嗯。她听见自己的声音。



深深地、深深地。无需清醒地,不问后果地沉入其中。



我们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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