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ehx

爱情终令我们蒙昧死去

-伊w,8k+


*时间线自W留在巴别塔-巴别塔溃散,三人投靠整合运动-W和塔露拉切城对峙-伦蒂尼姆重逢


-它将你我都蒙在鼓里。



--




夜降临在卡兹戴尔边境,白日余温与腥凉的血气缠绞一团,霜冻舐骨。伊内丝捻去眼睫上尚未蒸干的水汽,篝火自竖瞳中燃起,阴影依偎脚边时瘦骨嶙峋,在片刻失神中流入焰色,交逐撕咬。


今晚如何。她站起身,鞋跟踩在帐篷木桩边缘。


暂时安全。男人把信夹在肘侧,靠近篝火坐下。明早再联络商队。


伊内丝不再说话,将半捆枯枝掰进火里。暖光渗透肌理,轻缓擦拭男人满沾冰粒的眉宇、指节和双角,他从褴褛外袍里抽出一本书,封皮字迹有些模糊,萨卡兹语,忠心誊录着漫天黄沙下的战争。


换我守夜,去休息吧。赫德雷开口,用指腹摹写书册泛黄的内页。


她点点头,掀开半片帘幔,小臂上躺一件深色外衫,袖口被扬尘和灾害碾磨成纤丝。


外袍还能穿吗。她转过身来问。破得厉害就拿过来。


赫德雷借着火光瞧了瞧,边角擦出几道深浅不一的创口。

谢谢。他扯下外衣递过去,顺手拍掉书页上粘附的陈旧沙粒。


啧。伊内丝忽然蹙起眉,面色熨上些不耐烦,搓揉着针线包棉面上一个潦草的鬼脸。

下垂眼配睫根痣,简笔画和油性笔,歪歪扭扭几条线昭示主人惹人发笑的绘画功底。


这蠢家伙。伊内丝说,在偎光处微微眯起眼。


她画的?赫德雷远远递来一眼,很快又垂下头。


真无聊。她懒得多言,把小包翻了面抽出针线,眉心却舒展得很快,舀盛出几分无知无觉的言不由衷。


男人叹了口气,尾音短促几乎微不可闻。伊内丝挑开旧针脚浇上新线,扫了对方一眼。


有事说事。她说。


我在想。伊内丝看见他从书里抬起头,眉心凝着块浅淡的忧悒。你有时是不是也挺想她的。


我想她干什么?削土豆连皮带肉撒了满地,摆盘刷碗笨手笨脚,这种马虎又疯癫的人不死在战场,还有谁应该死在战场。伊内丝扯断线脚,冷着声开口。






卡普里尼削角成峰,曾两次踏足死亡。


白桦林的长夜是盘桓在脊骨上方的阴影,是只消轻轻展翅,就能将人捉紧的些微完满穷尽的梦魇。鲜血干涸成沙漠,泪水冻结成湖泊,她踩过皑皑枯骨,刀柄像掉进雨林,在掌心晕开一片旷久潮湿。她在池水寂静中冲洗手臂,直到浑身湿透,却总感觉印痕天生,已经在冥冥间铭刻进血骨。



赫德雷那时还不写书,眉眼里也看不出久经战事的憔悴,他只是走进林子里,对满地飘荡的尸骨视若无睹,清点告一段落,才抬起头瞧她一眼。


年轻的红发萨卡兹熟念于种族天生使然的,对生死的司空见惯,语气淡然地问她要不要加入自己的队伍。


此举并没有因情境而被赋予更多意义,尚为卡普里尼的她眼里不如他人遐想中描写出或救赎或柔情,这位将与她跋涉大半生途的搭档,他的到来本身就像是战争的一部分。



我需要成为一名雇佣兵。一名萨卡兹雇佣兵。


伊内丝想。








-



筋肉撕裂、骨节折碎,腹部深及半指的血色窟窿,残肢挑开了囊皮,森森白骨就在风沙阴冷的回声中摇曳。


战争是一场阴鸷而绵长的苦炼,死亡以某种近乎慈爱的目光摒弃了众生中一切名誉、命运之别,降责时怀抱恒久的一视同仁。亡者没有名姓,没有重量,被岁月巨轮碾轧成尘。于是生者俘掠武器,遥闻战史,将未亡人的称号掮在肩膀,没人敢轻易死去,没人有资格轻易死去。



伊内丝习惯了受伤,从身体到心灵,几乎纳受至从善如流。运气好时只添几道表皮豁口,颠沛得久也难免有厄运缠身。


成为雇佣兵的第二年,铜制长矛扎进侧腰,血迹蜿蜒成绵绵川水,她在营帐前坐着,铁钳滚过沸水,一块块撮取钉进肉里的碎片。有时疼痛将眉眼熬得煞白,让人几乎缴械投降,要归顺命运这份抵死缠绵的痛。


但她看见自己的影子,安静流淌在篝火下,全无矫饰,寥落而真切,连带着将所有心碎的苦楚都一同拥纳。



还不是时候。


仅仅是不愿作为商品置换的一部分死去也好,还是也曾想过要为迷途者执一炬火,教他们可以挣扎,可以愤恨——怎样都好,现在还未轮到背弃一切的时候。




萨卡兹皆是无根之人。伊内丝在漫无天日的黄沙中行进,见过许多这样的人。被唾称为鬼族佬,双角形状和色泽各有迥异,眼神却无不淬满仇恨。无处可依意味着无所畏惧,他们变成最骁勇的战士,当血淋洒了荒野,就变成最迷惘的游魂。


伊内丝已经快忘记磨角的初衷是什么,毕竟自己活在良知与记忆都尤显沉冗的时代,得闲时回想,大抵是囿于生计要为自己涂装上几分相似,却并不想将萨卡兹人对家园的那份渴慕也学来。


她冷眼旁观萨卡兹梭行在亘古的颠沛流离中,摸到战士滚烫的血管,听见阖目时的一句呢喃,细若蚊声,说,我看见故乡。


可故乡为何,是前仆后继新生的王,是割据的领地、分裂的民意,是迷于归途的苍苍尸骨,还是旧相片里褪色的齐家微笑。无人能答,无人可解。


伊内丝在阴影中卒读片片愁思,以漠然远眺,以折指轻触,知道萨卡兹人是逃亡者,流浪者,是面目可憎的战士,也是只争朝夕的痴人。


而W,一座履历缺失、对眼前一切都轻蔑得毫不掩饰的战争孤岛,更是个地地道道的疯子。





伊内丝曾用双眼窥视她的过去,心神溶进一片灰蒙蒙的雾霭中。炮火肆虐,烟霾滚滚,改装弩换了一把又一把,粗滥到精巧,换算悬赏令里增添的糖果数量。


其实佣兵的成长轨迹大多肉眼可辨,起源何处,又要辗转向何处,无人过问,疤痕会记录。未亡人的苦痛都大同小异,从回忆里挤榨出一些充当休憩时分的谈资,和压缩饼干做配。


W无疑是个怪人,于是伊内丝要读她伪装下的真心,只摸到模模糊糊的雾气,在掌心粘稠成厚重而遥远的哀切,让她想起搁浅自己冬春的那片白桦林。



伊内丝没有耐心去温吞地了解某个人,质问是最迅捷的方法,以上司对下属惯用的压迫口吻,敌视到露骨。W意外不将疯言疯语挂在嘴边,只用沉默做生冷抵抗。篝火兀自燃烧。




她不信任W,她没有理由信任W。



一个精于掩藏自我的人,却对过去没有任何留恋,对未来没有任何期许,以至于身陷囹圄的临场反应竟是要搞什么同归于尽的可笑戏码,把自己和敌人都炸得粉碎,纯粹到天真。



蠢和疯总要沾一头。伊内丝这样想,尽量遮蔽气息,抬手揉掉眼睑里坠出的血。W一手捏住起爆器,另一手夹着刀刃,周旋在灌满腥味的风里,喘息急促。



都说别看了,你是真不怕瞎?W的声音飘过来,将她磨至疲软的思绪牵引回来。



还有空讲废话。伊内丝啐一口血,眼瞳勉力皱缩。西南方向五米。





后来某个平和得足以安放回忆的午后,她独坐在寄生篝火的枯柴前,回想此处,姑且也算是跌落生死边缘的一趟。


W确实算是出色的雇佣兵,却称不上是乖顺的队员或是可靠的战友,这一点无需赘述——可这样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却熟悉自己后背的脉络,听过断骨渐愈的声响,要彼此交付直到思绪泛白。


兴许因为她探过W的梦,她拿匕首抵过对方咽喉,以及尽管不甚情愿却也受过她照看,所以她曾当真做好准备,和这个疯子一起死在那片树林。她不会说。








-



最开始是那样。赫德雷像是微笑了一下,她看见火光描在对方唇角上的阴影隐隐浮动。后来不是做得挺好的,至少能吃。


呵。伊内丝将线包收好,不置可否。


这个不看了?他扬起手臂,纸封夹在两指尖。刚才从信使那里拿到的。


每周联络拖到将近一个月,看来在巴别塔过得不错。她闻言扬起眉,将外袍物归原主,拍拍衣褶,转身进了军帐。


活得好不必告诉我,哪天人死了自然知道了。她轻飘飘补充道。


男人摇摇头,抖落肩上一阵熟成的霜冻,小指勾勒耸立在书册尾页上的署名,单字母'H'。


战史将对战争囊括的一切载录详实,譬如佣兵群向来游离死生,离间与背叛浑然天成,情谊在胜利时是一点精巧缀饰,又是如何转身就在私利面前摔得粉碎。却总有人情急间忘了戒律,舍得与某人同担生死。








-



喂,赫德雷,还有多久到?W在折叠凳上搭开腿,鞋跟百无聊赖碾着碎砂。


两天前那场天灾耽误了时间。男人支起营帐,转身抱来一捧干柴。加紧脚程,大概半个月吧。


就不能搞辆载具来吗?非要这么原始的赶路。W皱眉,不满嘟嚷道。


大张旗鼓,生怕别人不知道这里有萨卡兹流兵吗。赫德雷睨她一眼,开口说。还有,今天轮到你做饭。


簇簇火苗稀释空气里漫流的水分,木焦扑息灼热,浆洗银发萨卡兹无悲无喜的一双瞳。


知道了知道了。她挥挥手,踱到帘幔后找厨具。说起来,伊内丝人到哪去了?


应该在休息。一路侦察耗神不少。赫德雷站在几米开外的砾石上,将残破旗帜拢成卷。


哦。W漫不经心应了一遍,等洗锅水沿裸露土表滑行了很远,才又慢悠悠开口。

我说她,是不是撞到了什么的,看起来走得挺费劲。



赫德雷的目光蓦然投在她脸上,稍显讶异。


W,你变得更敏锐了。他轻缓道。以前的你应该不会关注这些。



伤势在一月前发酵,起因是和某支流窜的佣兵队正撞面,训练有素,像是在战区幸存的小群精兵。对方术士困于夹角走投无路,以法术殊死搏杀,气浪震散了队形,伊内丝伏在悬岩上喘息,膝盖紧绞进山体裂隙里。



大腿骨折当然不及性命之虞,却也算麻烦,若没有那点难熄的战友情谊接济,最轻微的行动不便都将是致命打击。

和W合流是半月后的事情,佣兵习惯摸爬打滚的体质总是让伤痊愈得更快,行进到夜里才偶尔走得不利落。更何况,伊内丝向来讨厌在W面前示弱。




嘛,也许吧。那群家伙都怪有人情味的。W翘了翘嘴角,看起来却毫无笑意。毕竟巴别塔的出价很高,干这行总不能对不起雇主的钱吧?


......W。赫德雷没有搭腔,沉默一会,语气里掺进些许斟酌。那时候在巴别塔——


啊啊。赫德雷。你最好不是要问我关于那次行动的事哦?W打断他,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嘴脸,话里带着讥诮。


别忘了现在我们平起平坐,少拿上司下属那套说辞来压人。


男人叹口气,等眉峰的起伏淡下去,才将疑问收纳完整。


你要做什么我不会管,但至少记住你手底下的萨卡兹,别让他们随便去死。还有,别老是和伊内丝吵架。


他补充道。











-



伊内丝又看见那片池水,自纵横交紮的桦树枝桠,也自脚下坟积的无名尸骨。


她挪动身子想凑近,腿肌上涌的痛感滞重,在她没有表情的脸上划出一道别扭豁口。


她走得踉跄,指节不知挤撞在哪片树干上,摸到粘稠的水。



不是水。是谁的血。


分不清从哪天起她真正习惯了染血,匕首扎进异族人的身躯,会最先听见硬物搅合骨血的声音,而后躯体里长久孵化的生命会慢慢黯淡下去,眼睛会消沉,唇齿会僵冷,或许还有所谓魂灵,也如轻烟般消逝。


她迫使自己麻木,甚至迫使自己从容,佯装对自己身体中寄生的暗殇一概不知。

她已经是雇佣兵,她也必须以佣兵的身份活下去。


活下去,只是为了活下去,于是以战士的首级做饵料,将良知削得一日比一日轻。



难以入眠是早晚的事。她有时甚至感谢身体记得日月积淀的疲累,好让她依偎着篝火就能睡去,一夜无梦,没有那片该死的白桦林,没有背山处巍巍颤动的红日,没有垂死之人扭曲的双眼。



她已经走进池水。粼粼波光淹没了皮靴,吻过膝盖,月色泠冽,来回照拂在腿根上。伊内丝阖上眼睛,迟来的倦意要将她带入深水中,沉入暗影里。她走了许久,也应该休息一下。




......


伊内丝。



......伊内丝?



伊内丝!啧!



碎砂石纹路粗砺,在身上溅起细微的刺痛感。人声太过模糊,似乎已经响彻了许久。伊内丝缓缓睁开眼,习惯性将影子潜入周遭事物,跌入一片阴冷沉霾里。


一片熟悉的灰霾。梦境的主人自烟尘中走来,银发在水汽中微微濡湿。



——喂,伊内丝!



别喊了。伊内丝慢慢直起身子,把膝盖上的毯子叠好。这么着急给我哭丧?



原来你还活着。W收了脸色,重新坐回折叠椅里,开始把玩手里躺着的几粒砂石。真遗憾。



.....刚才用石头砸我了?



谁让你死活叫不醒。W瞧她一眼,把碎石弹进旁道的草丛。



做什么好梦了,这么不愿意醒。W略微眯起眼,手撑在颊侧,轻轻甩着尾巴。



......记不清。伊内丝抬手揉向额间,叹息声很浅。应该是你半死不活,求我帮帮你吧。



嘁。就你这种腿伤,被人追杀连逃跑都不利索吧?W嗤笑道。



你还真是敏锐不少。伊内丝笑了笑,垂眼看向擦过指缝的几丝火星。但未必是好事。



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汤要糊了。W懒懒站起身,随手将衣领捋齐。



还有,我说。W已经走出几步远,忽然偏了头。



魔族暗金色的眼瞳也像刚从阴霾中打捞,自从巴别塔在斩首行动后溃散,伊内丝很少如此直白地看见她的情绪,剥去疯话连篇的伪装,也不以沉默寡言相报。似乎只是一种......单纯的不满,或许还夹杂着丝缕怒意。尽管她对此尚且无从察觉,更无法理解。



下次别睡这么沉,犯不着由我来提醒你要惜命吧?












-


W当然不会喜欢整合运动的那个领袖,或者说,她并不认为自己真正认识那个人人称道、倍受爱戴的塔露拉。比起塔露拉,她还更情愿和那个咽喉栖息着骇人源石结晶,自诩乌萨斯人的高大萨卡兹说上几句话。



冻原滋养不起春天,正直者总是要把自己的骨髓抽干,把心肺掏空,才能将哺育残世的一介理想勉力拼凑。塔露拉不是这片大地上唯一的理想主义者,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说实话,她并不在乎这些。她敢打赌,那些端坐卡兹戴尔王庭里剖析战局的谋士, 那些出席维多利亚议事厅置辩议案的公爵——他们对战争根本一无所知。


他们无暇想象一道简单的口令,一次简短的推举,比她提前埋在核心城指挥塔里的上百个炸弹威力都要大,战争无悲无喜,轰鸣着,嘶吼着,泰然碾过目所能及的所有光景,直到那些或孤寂,或迷惘的灵魂全都被磨成轻飘飘的喟叹。



殿下她或许是不一样的。特蕾西娅是不一样的。这位萨卡兹的王会匍下身细细聆听佣兵们每次任务归来的心情,以温和的笑、悲悯的泪为战士授勋。



她看过殿下独自站在罗德岛的甲板上,白裙种满干涩的风,她要用萨卡兹人的双角触吻大地,要用细瘦的胸膛柔纳族群的臃肿心事,她有空为自己笑,为自己哭吗?



W手里捏着那部从战壕中缴来的相机,她原本想为自己留下一张合照,却手快按下按钮,取景框只截留鲜明,特蕾西娅就在那时转过身,将侧影永远留在那部破相机里。



W,你应该想一个自己的名字。殿下对她说。特蕾西娅记得每一个战士的代号,也希望真正走进他们的生活。W开始想一些比苟延残喘更多的事,譬如出身是不是当真是无解死结,譬如是否有朝一日她可以选择别的活法,而不是只作为消耗品等待时代更迭,再譬如巴别塔那些人整日谈论的理想究竟意味在何。



她可以做砌成理想高塔的一块砖,还会是块质量上乘的砖,挑不出一丝裂缝。她相信自己已经快做好准备,直到把那些叛离王女的萨卡兹流兵都杀干净,直到发现自己的影子开始变得优柔寡断,直到来自卡兹戴尔的权谋斗争漩涡滔天,无人能够置身事外。



她远远看见王女沉默在高耸入云的理想巨塔前,像在等待,也像在守望。她可以毫不犹豫去成为解放者的一员,她相信萨卡兹应该是自由的,她发誓效忠那份未曾谋面的理想。



可只是一个擦身而已,她偏头望去,踏足过的景致变成纷扬落雪,天光渐淡时生一丛火,明亮了记忆里攒尘的那些笑意,有人在说话——罗德岛号上接踵而过的人声,殿下为远归的战士递上一杯酒;免遭天灾侵袭的角落,士兵歇息时唱起萨卡兹的古老歌谣;切城郊区两个小男孩,连刀都拿不稳,素昧平生还敢同生共死——



她看见篝火划破寂静长夜,赫德雷背靠树干翻来覆去读着同一本书,然后,那个早应该被锉成灰,草草埋在切尔诺伯格城区熔断的满地钢筋下的雇佣兵,双眼无澜结成一张灰蒙蒙的网,将她包裹严实,心涩得狼狈不堪。




W。现在还不到时候。


伊内丝说。









你的精神错乱令你的自信盲目增长。有人开口道。



啊,对了,那个龙女。切城暴乱后一跃成为自己最想杀的理想主义者。精神错乱——?倒也不能算错,不过这世道嘛,疯久了就习惯了。



W从地上翻起来,小臂擦过红毡毯冒烟的边线。龙女的法术有别于任何人工合成的战备资源,只是灼烧、熔断眼前的事物,纯粹而强大。死亡迫近眉睫,旷别许久的恐惧也猝然浮现。


说起来,指挥塔上铺什么地毯,冠冕堂皇到怪让人恶心的。




骗我是小事。我不在乎谁骗谁,也不在乎你杀多少人,骗多少人......



等等,不会吧?这可比赫德雷那句莫名其妙的“其实我们一直都很信任你”更好笑——




龙女,你会后悔动了我的人。



哈,这看起来一点都不疯癫。看来巴别塔和它那丝毫不贴近现实的理想多少软化了自己,否则无从解释为什么这种多愁善感到可笑的话会从自己嘴里吐出来。佣兵久经磨砺的一身铁骨怎么会熔化成涟涟溪水,要和死亡共享春光。简直肉麻得让人想吐。




爆炸酿发在指挥塔空旷的落地窗边,虽然和W预想的有所不同——她本应差人去下水道收集这个该死龙女的肉碎,现在连她自己也变成一丛燃料,等着看爆破里阴晴难料的余烬是否能送来一纸豁免。



死亡固然可怕。但她早就成为一个真正的战士,这是特蕾西娅当着所有人的面钦点的。那龙女的力气真是够呛,差点让她在锨下起爆器按钮前先断了气。



她......不是塔露拉,至少不是W所认识的那一位,那副身躯里似乎栖居着其他灵魂,性情更阴鸷,阴影也更浓郁,可惜她看不清更多东西了。伊内丝这个女人——该死的,就不能多说几句吗,模模糊糊谁听得明白,值得为这种情报搭上命吗。



W在指挥塔顶部喧嚣的炮火中下落,浓烟扎刺进眼皮,轰鸣声剧烈,不留余力地挤榨着过载的神经,高压填充耳廓,让她感觉整幅躯体要无限压缩,又像要在毫无预兆间爆裂开。



听说炎国民间爱搞迷信,人死前会在脑海里滚轴播放生平传记,是叫什么走马灯?记不清了。还说死后人会陷落到阴曹地府,化成魂灵。这种丝缕状的物质,大概类似萨卡兹炼炉里熬煮的那种法术吧?



谈什么魑魅魍魉的,自己不就是个鬼族佬,还当真信这些邪。再说若真有阎魔殿、鬼门关,那她和门口侍卫也该混个脸熟了吧,怎么说也路过好几趟呢。



啧。



要是运气好点,说不定这次能活下去。




W向来是运气不错的那一类,尽管运气这种说说辞用在她身上多少显得有些刻薄,她算不上战争贩子,也得是战争的走狗。

她还算命硬,几次脱险,骨头架散了拼装一番凑活着能用。怎么有人天生就点背,濒临死境就是真的赔上大半条命,每次活下来就靠指头缝里夹着的那点运气,有时那缕运气还偏偏嬉皮笑脸,要擦肩而过呢。



切城那次,伊内丝应该和自己在一队,说不准自己还愿意借她点运气呢。



充血似乎快抵达阈值,W勉强将眼睛扒开一条缝,看起来撑不到寻找支点,世界就已经幻化成混沌下沉,要先一步击溃她。



嘁。



运气还是别的什么,会借你的。我会借你的。蠢女人。



W想,从破烂的衣匣里摸出榴弹,咬开拉环。










-



我猜猜,肋骨没少断吧。伊内丝,真不用我扶你一把?



W笑眯眯地说,伸手把营帐底部的钢线结紧实。



下次施舍好心记得趁早,现在已经到营地了。伊内丝在躺椅上坐下,皱起眉嘶上一口气。



在卡兹戴尔阴谋疏于遮蔽的一角中喘息,其实算不上好主意。毕竟休憩总是短暂,让人想永远坠进浮于表象的安宁里。流亡却带着无从抵御的苍凉,成为雇佣兵指节上永不敝落的溃脓。



她曾经历过两次死亡,两次无处逢生的绝境。从飞空艇上纵身而跃,是第三次。她可以说她习惯于此,甚至因为对挣扎求生这件事感到由衷的疲软,甚至产生了有些古怪的期待,期待死亡或许是种解脱,让她终于可以不必再思考如何在遍地肆虐的战争、阴谋诡计中隐匿和周旋。



她闻到了炸药的味道,被燃烧的烟尘柔和包裹起来。赫德雷搀扶她起身,W口吻轻佻,说不如就地埋了吧,尾音却过分上扬,毫不掩饰主人的好心情。



再见到暌违已久的战友,她几乎可以将此称作归途,或者简单些,就叫作回家也好。她本就不是真正的萨卡兹,没兴趣日复一日背负着对故乡的思念过活。有一个......称得上是家的地方,已经是太过昂贵的寄托。



赫德雷以一只眼睛和假意归顺在争斗中苟存下来,至于W——没有随随便便死在哪个壕洞,还有兴致维持那副招人嫌弃的嘴脸,也还不错。只是几乎是在见到她的第一刻,她便发现W的影子有了动摇。



W。伊内丝把药膏涂在手腕敞露的伤处,眼睑被刺得微微痉挛。不知道罗德岛到底影响了你多少,但我有必要提醒你,佣兵没资格谈生死以外的东西。无论所谓理想与荣光,平等或自由。



哦。W在土豆表皮上削笑脸,连点头都犯懒。听不懂。



又在装傻充愣。W确实是愚钝之人,却并不在于不明事理,而是......在于对认定事物的盲目追求上。其实照理说她没必要过问这些,只是——她总不能看着W为那份虚无缥缈的理想割肉喂血。


毕竟是她曾经的下属,如今的战友,或许还算是朋友,相信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理由。她无力追问这份忧虑所簇拥的真实,至少不会是今天,也没可能是明天,最好永远不要探究。但无可置疑的是,W总是很让她心烦。



不懂最好。伊内丝敛了眼帘,起身去摸索绷带。和你说这些也没用。



喂,伊内丝。W忽然开口说话,伊内丝瞥了她一眼,看见人还端坐在原地。切尔诺伯格的指挥塔,我曾经掉下去过一次,就是和龙女撕破脸那次。



哈。说真的,还以为必死无疑了呢。W眯起眼,对着连片的焰色比划锉刀。结果呢,滚进废墟里没死成。



哼。你还挺得意。绷带缠裹伤口,伊内丝垂着眼睛,回应不咸不淡。



当然。W摆摆手,耸了耸肩膀。哪像你,每次都这么点背。那时我可是真的以为你已经死了哦?



掉下去的时候,还想过分点运气给你呢。W轻飘飘说道。



......你的运气都沾着炸药味吧?伊内丝顿了顿,轻声说。不需要。



我说。W还是低着头,听脚步声淡到远处,锉刀单薄的一侧衔在嘴里,用手指撕扯土豆轧断线的外皮。



——我会当你的大腿骨,还是眼睛或者胳膊什么的,随便吧。



你不会再死第四次,除非你的运气真的差到我也救不了。



伊内丝停下脚步,篝火无声间缠住了影子,她默然半晌,才轻轻笑了出来,轻蔑得颇为坦荡。她听见有人在说一件很好笑的事,在战场许诺生死,好像要和尸骨交换戒指,剔除飞鸟的鳍,拆卸游鱼的喙,对着一堵纹丝不动的墙剖肠挂肚,祈盼回声。



W的生活当真多了一丝异想天开,就像她现在说的话一样。她变得软弱、犹豫、甚至是呈现出结晶体似的理想化,而这份多余的情绪迟早磨钝她的嗅觉,佣兵不再安于茹血,与自杀无异。究竟是W在雕刻自己的愿景,还是这份愿景在令她日渐萧条。



你知道自己在说一些很荒诞的东西吗?伊内丝注视她,确信已将对方从头到尾游历了一遍。现在收回,我当没听过。



这可不是我想要的煽情。W抬起头,笑容浅浅挂在嘴角,轻薄滋长着胸口郁结。伊内丝,你真的听不得一点好话吗?



伊内丝想,如果她足够好心,最好抽空和W来一场促膝长谈,就用赫德雷摩挲到书脊松散的那本萨卡兹战史,把那些遥不可及的信念泡进脓血里,驳至一文不值。或者她应该用一种更暴戾的方式剔去动摇W的事物,在那之后再叫她滚远点。



她忽然有些想笑,缘由不明的,影影绰绰盖上了半边脸。



W其实也没什么改变,依旧恶劣,依旧疯狂,依旧难以信赖、不可依靠,如今还变成了半个痴人,追寻浓烟下的一角自由。但或许只有这种家伙才能将自己从过往中打捞,看生命残酷,却生生不息。




疯子。她阖上眼,最后说道。懒得管你。




战争带来痛感绵长,穷尽了无数残梦,却在某个时刻抬起了脚尖,留存一个夜晚。有人在此将心缝补。





评论(2)

热度(64)

  1. 共3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